王圣 刘佳莹
鲁迅在《引言(二)·译文序跋集》中谈到他在广东中山大学生活见闻时,写道:“我这楼外却不同:满天炎热的阳光,时而如绳的暴雨;前面的小港中是十几只?户的船,一船一家,一家一世界,谈笑哭骂,具有大都市中的悲欢。也仿佛觉得不知那里有青春的生命沦亡,或者正被杀戮,或者正在呻吟,或者正在‘经营腐烂事业’和作这事业的材料。”此处“?”,即?人。但何谓?人? ?人即“古巫?人”之简称,亦称蜒人、旦人、蛋人、?人、龙人、鲛人等。关于鲛人,有《晋书·郭璞传》中详细描绘:“点涅其面,画体为鳞采,即鲛人也”。晋朝陶璜认为:“广州南岸周旋六十余里,不宾服者五万余户,皆蛮?杂居”。关于蛋人,则有《惠州志》纪其来源:“秦始皇使尉屠睢,统五军监禄凿河道,杀西瓯王,越人皆入丛薄中,与禽兽处,莫肯为秦虏,意者即丛薄之遗民耳。”?形从虫,音从蛋,?人概念显然包含一是以水为生,二是逃避统治,三是野蛮无知之人的意义。在清中期之前?人俱被视为“化外之民”,一是不为中原儒家教化,属蛮夷之生民;二是不服中原统辖,散入山林胡海,属于统外之民。 但是?人在社会身份的界定,更主要的来自其生产生活方式。自西周诸侯争霸始,将人口从宗族中切割出来,实行人口登记“编户”归为政府所有,至秦孝公商鞅变法,实行二十军功制,以及“令民为什伍,而相牧司连坐”(《史记·商君列传》)对人口实行严厉的管控。到汉承秦制,实行郡县制,则将民进行系统化的管理。这其中,由重农意识出发,将民的身份围绕其生产生活进行了等级的划分。农业为正业,农民为社会身份的基准。其上,既能辛勤耕种又能勇敢作战者立功受爵;其下,从事商业等其他行业及不尽力务农者贬为奴婢贱民。由对农民为基准的身份划分,产生了中国历史上历史悠久的贱籍。 贱籍是在法律上明文规定的、以身份的良贱来确定刑罚的身份基准。在户籍制度上,贱民阶层在户部等人口管理机关中,辟有专门的贱籍。一旦被列入贱籍,则终身和世代被剥夺参政权力,即科举、入仕以及婚配等他日常生活中的具体规定。由此,?人自汉以后,很容易以农民为基准取得其社会身份。?人在唐宋以后逐步融入社会生活,但由于其以渔业为生,不以耕种为正,因此,?人长久以来被划为与乐户、惰民、丐户、世仆、伴当等各贱民为一类,也即乐人、罪犯类的怯怜户、仆役、捕鱼、乞丐、妓女与?人被视为一类。到明代则正式以职业划分户籍阶层,设有民、军、匠、灶等户,?户在户籍册上自成一类,户口在户部统计之外,不能与汉族通婚,不许陆居,不许应试。?户从此被政府贬为贱民。明太祖即有明文规定:“设立?户渔户教坊等名色, 禁锢敌国大臣之子孙妻女,不与齐民齿。” 随着?人与社会融合的进一步深入,到明代时,?人已经开始进入纳税体系,也即意味?人贱籍身份的松懈。明祝允明撰《正德兴宁志》详载:“?人者,舟居水宿,网捕为生,语音与土人稍异。国初立河泊所辖之,岁纳鱼课米、鱼油、翎鳔等料,正统间朱令奏革河泊,?民归并下六都立籍,凡三十八户,船三十八,每船纳鱼课米四石余,仍立 其少□小甲以领之。(今“征赋”中犹称鱼课米也。)”到清代?民已经进入教化视域之中。嘉靖《兴宁县志》对?人有非常详实的实录: 蛋人者,舟居水宿,网捕为生,语音微异,其来未详。今其所奉蛋家宫,肖神像,傍为蛇,每年五月五日享神而载之竞渡,以为礼。按《集韵》,蛋,蛮属; 而《说文》谓南蛮为蛇种,故二字皆从虫,亦有以也。其称神云明山汉帝有感大王,不省何说,大帅荒猥耳。又?有四姓:盘、蓝、雷、钟;蛋有五姓: 麦、濮、吴、苏、何,无他氏。国初置河泊所辖之,正统间朱令奏革,以其人附贯下六都籍,仍立其中首甲以领之。初每岁纳鱼课米、鱼油、翎鳔等料,既缀籍,凡三十八户,户一船,船纳米四石,余而 与料皆折银,今犹以河泊所为额也。 到此,?之来源似乎已经很清楚,无论?人、蜒人、旦人、蛋人或?人,按《兴宁县志》,皆因想象?人为蛮夷之蛇种,因此从虫从蛋,意指非人之类。千百年列入贱籍,可想?民历史中生活之卑贱痛苦。?民在历史中一个转机,在雍正帝开豁广东?户贱籍。雍正七年(172年),雍正专门向广东督抚发布开豁?户的上谕: 闻粤东地方,四民之外,另有一种,名为?户,即?蛮之类。以船为家,以捕鱼为业,通省河路俱有?船,生齿繁多不可数计。粤民视?户为卑贱之流,不容登岸居住。?户亦不敢与平民抗衡,畏威隐忍,??舟中,终身不获安居之乐,深可悯恻。?户本属良民,无可轻贱摈弃之处,且彼输纳鱼课与齐民一体,安得因地方积习强为区别,而使之飘荡靡宁乎!着该督抚等转饬有司通行晓谕,凡无力之?户听其在船自便,不必强令登岸;如有力能建造房屋及搭棚栖身者,准其在于近水村庄居住,与齐民一同编列甲户,以便稽查。势豪土棍不得借端欺凌驱逐,并令有司劝谕?户开垦荒地,播种力田,共为务本之人,以副朕一视同仁之至意。 雍正后,?民贱籍被废止,开豁?户,意在引导其弃渔从农,消除流窜和暴乱。明代东南沿海海盗猖獗,其中颇多?户。明代新安县(今深圳市)县令周希曜上奏即称:“看得海洋聚劫,多出?家。故欲为海上清盗薮,必先于?家穷盗源。”《清史稿·吴三桂列传》中反复提到吴三桂据云南逆反,受到广东、台湾和海南?户出身的海盗支持,如周玉等名噪一时的人物。雍正开豁?户,实为平定东南沿海夙乱之举措。然而开豁?户,主要措施就是“开垦荒地,播种力田”成为“务本之人”,然而由于耕种受到更为严苛的劳役和课税盘剥,相当多?户仍然坚守水上漂泊的逃逸式生活。 三亚?人来自粤东?人,他们渡海迁移到达崖州大蛋村,近大蛋港,再经过扩散,集中于天涯区南边海、榆港,海棠区藤桥镇以及吉阳区红沙等地。如三亚?民咸水歌传承人郭亚清整理的《祖先漂到海南》,即记录渡海迁移的历史过程: 祖先漂泊到海南,生活条件好艰难。住在水棚茅盖顶,族外称俺?家人。出海捕鱼小救船,风大浪高飘天涯。天不下雨没水喝,遇上台风难回头。?家扑鱼织麻网,麻网易破心惧慌。不晒麻网又怕烂,日日晒网更艰难。?家解放心里欢,建造铁船出大洋。铁船扑鱼大丰产,大风大浪能回头。大海是?家的故乡???娲?切腋5脑慈?丁?/span> 三亚?人较粤东?人有相对更广阔的生活空间,以及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。但是,三亚?家毕竟与粤闽?家历史渊源深厚,那么?人长期的历史歧视,对残酷压迫的抗拒,以及在水上生活的逃避,都对?家人的精神世界造成了深远的影响,这同样也深刻影响了三亚?家的民俗文化。然而三亚?家相对自由、轻松的生活,也促使他们更加乐观、浪漫以及理想化的美学趣味。这集中反映在三亚?民咸水歌的逃逸性性和浪漫性之中。 与粤闽?家咸水歌不同,三亚?家咸水歌经典曲目如《水仙花》《渔家哥妹织网又唱歌》等多为爱情为主题,并强调浪漫化的情景描绘。如郭亚清咏唱的《水仙花·青楼悲曲》:“有情酒,斟落无情杯,饮过此杯不知几时回?四海江湖尽在此杯,临行玉手拍下郎要背,去者难分,别者难回。”已经是受到元曲的深刻影响,极尽描绘情事之曲折委婉。与之悲切曲调相比,更多的是轻松愉快的恋曲。如张发结与叶亚体对唱的《哥妹双双渡银河》:“舢板仔你尾翘翘,摇去大船接亚娇,船上有个娇妹妹,今晚约定来相会。”实际上已经较受到海南“三月三”青年男女婚配恋爱的文化氛围的影响。 歌以言志,是三亚?家人表达精神世界之历史的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文化方式。将?家历史及其精神变迁与咸水歌的文化内涵相互比较,则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了解中国文化的另一个窗口,以示我们在主流文化之外却更能揭示中国传统文化的另一面之景观。
上一篇:【田野】古崖州衣食住行之“衣”
下一篇:【文史地理】“海判南天”古石刻新考